bbin宝盈

感受英雄的气息——本刊记者独家探访四川省革命伤残军人休养院

  一只手枯枝一般,扎痛了我的手,也扎痛了我的心。

  这不是一只寻常的手。活着的“邱少云”、91岁的抗美援朝老兵涂伯毅5个指头呈蜷曲状,每个指头都像粗钝的铁钉,直刺手心。

  涂伯毅是四川省革命伤残军人休养院的普通一员。这所始建于1951年的革命伤残军人休养院,先后集中供养了2800多名伤残军人,其中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有2200人。几十年来,这里的人从黑发到白头,这里的轮椅车越来越少、越走越慢。但英雄的赞歌始终传唱,仿佛时间从未流逝。

1 

  高大的楠木直冲云霄,蜿蜒的溪水缓缓流过,静谧的小院一片祥和。四川省革命伤残军人休养院位于成都市新都区新繁镇古龙藏寺,门前不足300米长的荣军路熙熙攘攘,人们各自奔忙着,或许他们并未在意这个不起眼的门脸,更不知道这里生活着如此多的英雄。

  一级伤残军人周全弟没手没脚,苦练成为抱笔书法家;一目失明、一目微光、左手截除的易如元用竹笛吹奏出优美的曲目;双手蜷曲、严重毁容的涂伯毅,学会了唱歌、跳舞、乐队指挥、演奏打击乐器等多种才艺。1958年,由他们组成的伤残军人演出队应邀赴北京汇报演出,受到周恩来、朱德、彭德怀、陈毅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亲切接见。随后,演出队在全国50多个城市巡演。

  疤痕,是那场残酷战争的印迹,它让英雄主义披上一层悲壮的色彩。英雄的征途并未终止在战场,放下刀枪,他们抱着伤残之躯仍然在“战斗”。演出队发展成老战士宣讲团,在爱国主义教育“战场”上继续冲锋,将英雄精神传递给一代代人。他们累计宣讲近万场,义务宣讲服务超过300万人次。

  在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之际,涂伯毅代表全体伤残军人给习近平总书记写信,汇报工作和生活情况,表达保持本色、继续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添砖加瓦的决心。

  令人欣喜的是,习近平总书记给四川省革命伤残军人休养院全体同志回信,向他们致以诚挚的问候。习近平在回信中指出,60多年来,你们坚持爱党、信党、跟党走,积极参与爱国主义教育和国防教育活动,继续为党和人民贡献自己的力量,展现了初心不改、奋斗不止的精神……

  总书记的殷殷嘱托,让出生入死的老英雄们泪流满面:“我们是革命军人,尽管不能拿枪了,但只要还活着,就要继续冲锋。”

2 

  涂伯毅早早等在门口,快步走上来,一把抓住我的手。他穿着一身96式夏常服,胸前的党员徽章像“长”在这件军装上,只有洗涤时才取下来。三接头皮鞋已经很旧了,白色内衬裸露着,他仍然舍不得扔。

  1951年2月,20岁的42军126师政治部工作队副排长涂伯毅被敌人的凝固汽油弹严重烧伤致残。历经8次整容手术,战争依然在他身上留下无法修复的伤痛——全身大面积烧伤、面部严重毁容、双手永远致残。1956年,涂伯毅来到四川省革命伤残军人休养院。一次外出,他把一个小朋友吓得哇哇大哭。自此,他躲在屋里不愿见人,对未来生活失去了信心。

  “伤残军人在战场上是勇士,在生活中也要做强者,你一定会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。咱们一起炼就钢铁意志。”战友的开导让涂伯毅逐渐树立信心。他发现,在休养院这个大家庭里,伤情比他重的大有人在,但是他们都很乐观。此后,他开始振奋精神,重塑生活……

  涂伯毅将我带到他9楼的住所。更具体地说,是一个学习室。写字桌前,是打开的《习近平谈治国理政》第四卷,他每天边读边记,笔记本摞得半尺多高。他说,讲课不能光讲过去的事,也要清楚现在的形势,一天不学习也不行。他最喜爱的还是书法,刚刚为朋友写好的字,铺在床上晾晒。光线最好的阳台,被各种工具占领着。他一直在演出队做舞美和灯光,啥东西坏了都能修理,电焊刨子样样精通。

  他告诉我,他身体很好,一口气可以做20个俯卧撑;他的家庭很幸福,老伴贤惠善良,3个儿子,两个是军人。

  我告诉他,第九批在韩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定于9月16日归国。“幸福都是国家给予的,可是我那些战友……”他突然若有所思,喃喃地说,“真想去看看,说不定,那里就有我想念的人。”从战场上将他抢救下来的卫生员,杳无音讯;他的衣服被烧烂后,脱下自己衣服给他穿的排长,找不到了;还有那位用担架把他送回后方医院的班长,也失踪了。“这个事情做得好!遗骸回国,对烈军属是很大的安慰,对死者也是最大的尊重……”

3 

  在周全弟家,一个更大的难题出现在我面前:如何表达初次见面的礼仪——89岁的周全弟没有一只手,也没有一条腿,残酷的战争只给他留下半截身子。80公分的躯干,直挺挺地立在轮椅上。

  作为第26军77师231团1营二连战士、长津湖战役的幸存者,16岁的周全弟在零下40摄氏度的雪地里埋伏三天三夜,严重冻伤致四肢被截。长津湖战役堪称世界军事史上最惨烈的会战之一,而《长津湖》这个电影,也让许多人对这场战役有了了解。影片结尾,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的战士被大雪覆盖,最终活活冻死,但他们的姿势仍保持战斗状态。周全弟就是史上有名的“冰雕连”战士之一,也是影片中伍万里的原型之一。

  我在轮椅旁蹲下来,仰视着他,握了握他半截臂膀,不知道说什么才好。他却红光满面,谈笑风生,用两个胳膊肘夹住我送上的香烟,猛吸一口,陶醉其中。

  难以想象,这样的周全弟如何生活。可生活中的他“无所不能”。“靠别人不是办法,我要自力更生,腾出人力来,照顾比我更需要帮助的人。”他说着,把半截手套娴熟地套在断肘处,将勺子把塞进手套里,米饭和菜拌匀,送到口中。整个动作一气呵成,干净利落,连一个米粒也没有掉落。我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惊讶,这样的生活,周全弟已经过了近71年。

  在书房,我首次见到了“抱笔书法”。周全弟双肘紧攥笔杆,抱于胸前,动作沉稳有力,一笔一画诠释一个勇者的风骨和强者的风范。顷刻之间,一幅作品如行云流水,遒劲、刚毅,恰如他本人一样顶天立地。他的作品得到广泛认可,他本人也被吸纳加入了成都市书法家协会会员,在书法界声名显赫。

  不自觉地提到了《长津湖》。剧组专门到休养院放映,周全弟和战友们全去了。从开演开始,他的泪水就止不住地流。看到一半,他悄悄退出放映厅。到现在,他也没能看完这部影片。“看不下去,实在看不下去……”

  临别,周全弟把轮椅调正,庄重地举起右臂,一个没有手掌的敬礼、一句十分自豪的话语:“一营二连战士周全弟,向你致敬!”

  这位老兵特殊的军礼,顿时让我泪目……

4 

  尽管我扯着嗓子打招呼,88岁的易如元仍然听不到。老伴胡洪文趴在他耳朵上讲,他还是摇摇头。几年前,喜爱马拉松、乒乓球等体育运动的原志愿军65军193师579团高射机枪连战士易如元病倒了,心脏安了支架,身体每况愈下。可吹笛子的爱好,依然没变。身体稍好,悠扬的笛声就从他的住所传出来。

  我很好奇,笛子有6个音孔,正常人吹笛子的姿势是每只手按3个音孔,两个大拇指托住笛身,小指亦轻贴笛身,起辅助稳定作用。可易如元只有5根手指和1只断臂,怎么可能实现?

  易如元将10多支笛子递到我面前。仔细一看,还真不一样。他说,这是西南音乐专科学校(现四川音乐学院)的学生张宝庆根据他双手情况专门改做的。后来,易如元又自己动手用竹竿或墩布杆制作了多支适合自己的笛子。

  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,始终是这位老兵不变的信条,他用残肢断臂把笛子吹到新的境界。“有三年时间,我除了学习文化和打乒乓球,其他时间全部练习吹笛子。有人说,你要学会吹笛子,我手板心煎鱼给你吃。”可是那人没有想到,易如元是在苦水里泡大的孩子,是在板门店铁甲山阵地和敌人殊死搏杀的英雄。他坚韧不屈的意志力让一切变为可能,他用一只手握笛、一只眼识谱,成为震撼人心的“怪笛手”。

  在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2周年前夕,我前往拜见他,想不到老兵最遗憾的事,仍在战场。“我永远记得这个日子,1953年3月17日,我不满17岁,正在阵地上观察敌机,准备找机会将它击落,突然天昏地暗,什么也不知道了。”说起那场战争,易如元浑身颤抖:“醒来发现两只眼睛看不到了,出气呼呼地响,我摸了摸鼻子,鼻梁断了,摸摸左手,那里只有一张皮……可是我没有完成祖国交给我的任务,我没有把那架敌机打下来……”

  易如元用他布满皱纹的右手拍了拍我:“现在我们国家富裕了,军队强大了,人民也幸福了,我们的鲜血没有白流。”说到这里,易如元话锋一转,语气变得凌厉。“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,我还会坚守住那个阵地,坚守住那个山口。就算我的手臂没有了,我还是要和敌人拼,哪怕同归于尽。”

  老兵的目光坚定有力。

  在休养院,我走在这些神态安然的老人之间,呼吸到了遍地英雄的气息。

  高位截瘫的刘渝生,被战友们身上迸发出的英雄主义和乐观主义深深感动,用火山喷发般的激情一气呵成创作出《我们的心永远忠于党》一诗,周恩来总理亲笔抄写并推荐媒体发表。

  女战士张道华,16岁奔赴抗美援朝战场,带领伤员突围时受伤双目失明,回国后她不仅对广大青少年进行爱国主义教育,还学会了按摩技术,为十里八乡的群众治病疗伤。

  ……

  “东风吹醒英雄梦,笑对青山万重天。”今天,我见到的英雄已经逐渐变老,但他们身上,有一股英雄气息仍然静静流淌。

  在四川省革命伤残军人休养院,我找到了中华民族的精神坐标。

中国退役军人·融媒体记者 吕高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