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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陪伴他们,不需要理由

  口述∣陈进仓 整理∣周玉明

  那天,我领着小孙女来到位于新疆奇台县人民公园内的烈士陵园。这里长眠着30多位曾经与我并肩战斗、生死相交的战友。

  “爷爷,我应该叫他们叔叔还是爷爷?”孙女的问话打断了我的思绪。

  “是啊,该叫什么呢?如果他们能活到今天,也该儿孙满堂,和我一样当上爷爷了,可他们却永远留在了给你当叔叔的年纪……”

  不由得,我又陷入沉思。说实话,我不知道,年近八旬的我,还能陪伴他们多久;但我知道,人年纪越大,就越喜欢回忆往事,就越忘不掉战友用他们的死换来我的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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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进仓在为战友扫墓

  替我挡子弹的是你

  那是1958年9月,盘踞在新疆东部北塔山上的匪首加米希汗,到处抢劫群众财产,煽动民族分裂。我所在的原新疆军区某骑兵团“钢铁英雄连”曾参加过伊吾保卫战,有剿匪经验,责无旁贷地成为那次剿匪的主力军。一天早上,连队正准备开饭,上级命令我们立即出发到石根台进行战斗。时任通信员的我下达完通知,连队已经出发,只剩下负责留守的八班长张忠信。

  “小鬼,敢不敢跟我去打仗?”八班长问。

  “当兵就是为打仗,走!”我兴奋地说。于是,我和八班长骑着两匹没有马鞍的马抄近道追赶连队。刚翻过一座山梁,我们就看到了敌人。八班长命令我伏在一条沟里,但我们很快被敌人发现,他们开始疯狂地向我们射击。

  刚入伍不到10个月的我,哪有实战经验?震耳欲聋的枪声,让我忘记了所有的战术动作。“不要起身,我来反击!”隐蔽在大石头后面的八班长对我大喊。瞄准、击发,八班长几个点射过去,敌人的火力稀松了。此时,一个匪徒绕过山梁,枪口已经瞄准我,正准备击发。千钧一发之际,八班长猛然转身、起立、射击,偷袭之敌应声倒下。

  “砰砰砰”,背后又是一阵密集的枪声,正在装填子弹的八班长一头栽下去。我赶紧跑过去扶起他,只见一颗子弹从他的额头打进去,他已浑身是血。我大声叫道:“八班长,八班长!”可他已说不出话,努力伸手拔出我身上的信号枪,用最后一丝力气连续击发两次。看着红色信号弹升空后,他的手松了,信号枪落到地上,永远地闭上了眼睛……

  这就是战友,替我挡住子弹的战友!

  把我拉回来的是你

  到了1959年3月底,残余土匪集中所有人员、武器,在六棵树一带负隅顽抗。我们在哈萨坟(地名)组建了临时指挥所,我担任侦察员。一天,我和一排长张昌炎、司务长贾正甫穿着便装骑马,前往黄羊山侦察敌情。快到目的地时,我们被敌人发现。由于寡不敌众,我们调转马头,回去报告情况。刚返回哈萨坟,正赶上副连长姜峡林组织机枪连的二班和二连的三班,准备乘汽车前往六棵树去战斗。我立即把马拴好跳上车,却被姜副连长一把拽下来。他说:“你刚回来,又是新兵蛋子,还是留下来,给后面的部队报告情况。”他话音未落,车就开走了。其实我知道,姜副连长也明白,指挥所人少、弹药不足,与大部队相距近百公里,这一仗凶多吉少,但情况紧急,必须阻击敌人。

  只是没想到这一去,车上的21位战友全部阵亡。

  第二天,当大部队赶到六棵树时,我们看到姜副连长牺牲在离汽车180多米的地方,手里还紧紧握着一个冲锋枪弹匣。从地上的血迹看,他下车时就中弹了,倒下后仍努力朝敌人埋伏的山顶爬去。他的手腕被打断,白森森的骨头露了出来。刚做完阑尾炎手术的一排代理副排长梁福胜,还没顾上拆线就赶回前线。在战斗中他的刀口崩裂,肠子流出来,已经被冻得硬邦邦的。21位战友的表情都很坚毅,有的怒目圆睁,有的咬紧牙关,他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,仍保持着战斗的姿势。

  如果不是姜副连长把我拉下车,我想我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!

  这就是战友,明知有危险,却把生的希望留给我、把死的可能留给自己的战友!

  最后一口干粮留给我的还是你

  在六棵树战斗中,敌人抢走了我们的武器,包括两挺重机枪。上级指示我们,无论如何都要找到这两挺重机枪。

  我和其他5位战友在整个北塔山漫山遍野地找呀找,可整整找了一个星期,仍一无所获。我们带的干粮和水吃光、喝光了,连马料也一点不剩,只好以树皮、野草充饥。冬天的草都是干的,难以下咽。大家的嘴上都起了血泡,嗓子干得直冒火,说话都困难。看到马尿尿时,我们赶紧用罐子接上,可马也长时间没喝水,尿少而稠。即便如此,这些马尿也是奢侈品,大家都不舍得多喝。后来,老兵尚葫芦忽然想起来,他的马褡裢里放了十来个馒头,因为战事紧,一直忘了拿出来。尽管馒头已经放了好几个月,硬得像石头,但成了我们的救命粮。尚班长用石头把馒头砸成粉末,等大家饿得实在撑不住时,就用两个指头夹一些分给大家吃。就这样,我们又熬了4天。最后,发高烧的我终于支撑不住晕过去。尚班长把仅有的一点馒头渣和马尿全给了我。在一次翻越山峰时,他由于体力不支摔下悬崖,牺牲了。

  这就是战友,把最后一点粮、最后一滴水留给我,自己却献出生命的战友!

  有人说我傻,可我觉得值

  在那场战斗中,我还有好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,都是战友用自己的生命延续了我的生命。我想,这辈子,我一刻也不会忘记他们,除了定期给他们的家人寄生活费外,我唯一能做的,就是陪着他们。

  很多次,我有机会离开奇台,但我选择留下来。有人说我傻,可我觉得值!

  战斗结束后,我立了功,提了干,在连长的岗位上干得风生水起时,部队整编,我面临选择:平职调到别的城市,或者降职留下来。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。在骑兵营长岗位干了5年后,又有两个选择摆在我面前:一个是昌吉军分区作训科长,一个是奇台县人武部副部长。当然,作训科长提升空间大,可当了副部长,军旅生涯就基本到头了。当上级领导征求我的意见时,我只说了一句话:“只要不让我离开奇台,干什么都行!”

  后来,为了能留在奇台,我干脆转业到粮食局当了副局长,直到退休。当年,年迈的父母希望我转业回甘肃天水老家照顾他们,我硬是做通二老的工作,把他们接到奇台来养老。退休后,儿女都在乌鲁木齐成了家,多次劝我到他们身边安度晚年,可我还是舍不得离开。

  虽然奇台只是一个边陲小县城,不比大城市,但我知道,别的地方再好,都没有我的生死战友。虽然他们不能陪我聊天拉家常,但我可以给他们扫扫墓、除除草、说说话。有人说我倔,不顾亲情和家人,不知道享受天伦之乐,可我很坦然。我走了,谁来陪战友们说话?我的命都是他们给的,我陪伴他们,不需要理由。

  快60年了,除了安葬双亲回过几天老家、儿女结婚去过乌鲁木齐几天外,我几乎没离开过奇台,没有休过假,没有旅游过,只要不生病,我每天都要去烈士陵园看我的战友。如今,多病缠身的我,唯一的心愿就是在离开人世的那一天,能安葬在他们身边,永远陪伴他们……


  陈进仓

  甘肃天水人,1938年8月出生,1957年12月入伍,1958年10月入党,原新疆军区某骑兵团骑兵营营长,曾参加新疆北塔山剿匪战斗,全身多处负伤,荣立二等功1次、三等功2次。后转业到奇台县粮食局。